一个书呆子带来的蝴蝶效应,多事的数学家,
2023/5/26 来源:不详明万历年间,徽州府发生了一场有名的骚乱,持续了近十年之久,下到百姓乡绅,上到内阁首辅,全都卷进了这件案子。从地方到中枢,各个利益集团勾心斗角,而这场大戏的源头,竟然是个书呆子。
这个书呆子名叫帅嘉谟,歙县人,歙县是徽州府下属六个县中最大的,也是徽州府办公所在地。这个书呆子出身低微,文不行武也不行,唯一的长处是对数字敏感,是个数学天才。这个数学天才没有题做手痒,于是到处找数学题,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题库:歙县库房,这里放着历年的税收账本,对这些账熟悉了,说不定还能混个管税收的小吏,就业就有了保障。
(古徽州地图)
抱着这样的如意算盘,帅嘉谟开开心心地整天埋头做题,然而他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:每年歙县有一笔“人丁丝绢”,有匹绢,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,属于徽州府的实物税,按道理应该下属六个县平摊,然而他在别县的账本中都找不到这笔税收,相当于这笔税是由歙县独自承担的!
这太不公平了,而且这笔丝绢税交了两百多年,可以追溯到明朝初期,当了两百多年的冤大头,这换了谁都气不过。帅嘉谟经过调查发现,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笔糊涂账的人,曾有人写了文书上诉,而且越过徽州府交给了更上级的巡抚,可巡抚不久就调走了,上诉的人死了,这件事就再也没人提起,帅嘉谟决定效仿前人上诉巡抚,这位巡抚不是别人,是大名鼎鼎的海瑞。
海瑞很重视这件事,下令徽州府召集六县开会。这个节骨眼上,蹊跷的是海瑞突然调走了,这下徽州府松了口气,因为要是让六县均摊丝绢税,其余五县从官宦乡绅到百姓都不答应,尤其是乡绅,都在中央做过大官,威望极高,手眼通天,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。于是就拖,想拖到这件事不了了之。
偏偏帅嘉谟是个较真的人,可能数学学霸有点死心眼。他不明白这件事牵扯的是利益问题,以为是自己的数据不够清楚,真是理科学霸的思维方式。他重新做了更细致的调查,发现这笔税的确有问题,明朝初年歙县欠了夏麦石,要求交生丝补上,此后这笔“夏税生丝”被篡改成了“人丁丝绢”,一年年交下去了。
应天巡抚不管,他就继续告,告到南京。明朝有南北二京作为都城,南京虽然不如北京权力大,但管理南方地区绰绰有余。南京给了个结论:调查清楚歙县的问题,然后六县分摊。这下帅嘉谟倒是满意了,可是回去的路上就遭到暗杀。两百多年了,突然跳出来一个书呆子要动别人的奶酪,与其掰扯清楚不如直接把麻烦做掉。学霸运气好逃过一劫,他没敢回徽州,逃回了外省老家。
没了帅嘉谟闹事,于是这件事盖过去了。风平浪静地过了四年,帅嘉谟回来了。这次回来,他的身后是歙县乡绅,全是进士高官,阵容极其豪华。这次由知县重复了一遍帅嘉谟的论据,打通了应天府派出兵备道来处理此事,兵备道是个半司法半军事的机构,可以受理诉讼,关键是有武装力量,这架势,歙县是准备和其他五县决斗了。
有了高官和武装力量的压力,徽州府吓坏了,其他五县也被打懵了,这事儿不早就凉了吗?怎么闹得这么大?但其他五县也不能坐等几千两银子的税落到自己头上,帅嘉谟能闹,他们也能。于是徽州呈现出群魔乱舞的景象:六个县开始打口水仗,骂得昏天黑地,就差打起来了。官员们互撕,老百姓也参与进来,跑去上级部门告状,坐人家门口诉苦,上级机构被骚扰得受不了,催徽州府赶紧拿出个结论。
这件案子甚至惊动了中央,派下了圣旨要求查清楚。要知道,当时万历皇帝还小,代理人是张居正,这位大神惹得起吗?徽州府慌了,开始偏袒歙县,眼看天平逐渐倾向歙县,五县代表提出了一个新思路:查黄册。黄册是明朝各地赋税的原始记录,可以说是最权威的。大家都别吵了,证据说话。
(黄册)
南京的态度是:和稀泥,赶紧把这事儿平了,再吵下去民众要造反了。于是徽州府派出调查团去查高级机密黄册,在浩如烟海的案牍里翻了两个月,结论是:关键的那几年,记录不见了。没了记录,这事儿死无对证,歙县和其余五县基本上打起来了。户部大笔一挥:平均摊。
匹绢,折银子六千多两,按县平均摊,歙县只用出六分之一,剩下五千两都要其余五县出。然而,歙县是最大的县,占整个徽州经济的一半,这样平均明显不公平。徽州府只好和稀泥,一边出一半,各自三千多两,双方吃点小亏,放过这件事吧,毕竟到现在,已经过去八年了。
(南京户部背锅侠-殷正茂)
本来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,但帅嘉谟又搞出了事。歙县赢了,派帅嘉谟去南京感谢一下领导,回来的时候帅嘉谟心里爽啊,买了个大红花给自己戴胸前,觉得自己八年抗争,为民请命,简直是英雄。歙县百姓也这么想,敲锣打鼓迎接帅嘉谟。搞这么热闹,其余五县百姓扎心啊,帅嘉谟闹事能减税,那我们也闹。
恰好婺源县知县退休了,代理官忙着准备进京,这个县出现了十几天的权力空缺,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里,有一个读书人跳出来振臂一呼,成立了一个议事院,这个县居然自治了!这基本就是要造反啊。徽州府派来的官员在路上就被五千民众堵了,要求他上呈一篇檄文。进了婺源县更是羊入虎口,民愤已经到达了顶点,压根不敢动啊,通信还被议事院切断了,无法向徽州府求援。
其他县也不甘示弱,见一个歙县人打一个,地不种了生意不做了,专心打架,整个徽州彻底瘫痪。休宁县还嫌玩得不够大,挟持了知县伪造文书发给江南四省,声称有一万多歙县反贼要造反。外省想这也该上报南京啊,不应该直接发给我们,难道南京被占领了?这下整个江南都恐慌了,居然因为一个小小的县,还是子虚乌有的谣言,这实在是有点荒诞。所以谣言不能信啊,要用自己的头脑去判断。
(记录整个案件的丝绢全书)
南京当然要出来安顿局面,一边向江南四省解释,一边把徽州带头闹事的全抓起来了,包括整个案件的始作俑者帅嘉谟。这下五县傻眼了,真的玩大了。徽州府经过讨论把五县原定摊的两减到两,但民众还是不满,他们要的是一份税都不用多交,怎么办?只能徽州府把这个钱扛下来,为了稳定民心,吃这个哑巴亏。
(倒霉的徽州府)
但是,每年多余的收入只有两千两,还差五百两,徽州府一众官员就被这五百两难住了。有个聪明人想到,检查一下其他税,看有没有能省出钱来的。一查,还真有,徽州府每年救济池州银子,但这个钱经兵备道的手时就被扣下来了,这时兵备道站出来慷慨地解决了问题,既洗白了贪污的钱,还能扮演慷慨的救世主,手段实在高明。而最高明的,是首辅张居正,也许小民帅嘉谟第一次上诉时他就注意到了,并借这个事件,推行他的“一鞭法”改革,至于公不公平,根本不是他在意的问题,整个徽州,都是他的棋子,这就是借力打力的智慧。
(张居正)
这场闹剧中,五县和歙县两败俱伤,底层百姓命如蝼蚁,在棋盘上都不配拥有姓名。动了既得利益者的奶酪,才有了这些勾心斗角,放在现代,寻求合作双赢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途径。
这件事历经近十年,修改了五版方案,终于归于平静,在官府看来,这个事件完全是帅嘉谟多事,乖乖闭嘴做你的数学题哪有这么多事,所以帅嘉谟的下场也好不了:杖一百流放三千里,戍边充军。十年前那个夏日,这个书呆子做数学题的时候,肯定没想到这个结局。